寒山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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峨眉山听禅

宋方童

  我们从雷洞坪到中峰寺的时候,寺里正安静着。女朋友带着她只有七八岁的小女儿和我晚上要借宿在这里。10多年以前,女朋友在一所中医学院毕业之后来到过中峰寺,说是在这附近山上学习过采药。我们下山的时候,天已经灰暗了,被大片大片桢楠和柏树覆盖住的中峰寺在夜色中很神秘地伫立在那里。

  寺庙其实是所佛教学院,那时候佛学院的学生们已经下课了,在宽阔的寺院平坝上看不到一个人,只是在回廊里见到几个穿僧衣的小师傅们拿了吃饭的碗,在水龙头前专心地洗着。虽然是10多年前的记忆,然而在这儿曾经断断续续耽搁了半年之久的女朋友还是让这里的两位守门的大爷给认了出来。10多年前,女朋友和我一样,还是个心浮气躁的年青人,然而现在的她,却有一颗平和而且善于融化他人的心。女朋友站在肃穆的大殿前,激动地转来转去。在她看来,世事变化得如此之快,人生也经历了那么多的沉沉浮浮,唯一安静着的,却仍是这里。

  在中峰寺,我们遇到了一位从金顶下山准备回老家探亲的僧人普宽,他也要在中峰寺借宿。据说寺里的大师傅们有事全去外地了,所以女朋友显得有些沮丧。热心的普宽问我们,想去清音阁走走吗?于是,在夜色即将降临峨眉山的时候,女朋友将女儿交给中峰寺的大爷看管着,我们三人便一同上路了。

  没有料到路是那样的漫长,且全是一块连接着一块的似乎总望不到头的石阶,它们翻过一道又是一道,好象山脉上走出的一个个深浅不一的脚印。那是正月间的天气,我在路上一个小贩那里买了双胶鞋穿上,这会儿走在路上仿佛每一脚都踩空了似的难受。路上居然还会见到行人,普宽说,山上是这样的,游人们喜欢夜晚的时候在山路上行走,我们遇到的几个,普宽冲他们笑笑,然后一言不发地擦身而过了。也有在山上居住的农民,他们提着农具,操着当地浓重的方言,一边走一边大声地说着话,有认得普宽的,就相互地念声阿弥陀佛。山上有狗在寂静的夜色中断续地叫着,山风一拂,树丛中就蟋嗦地响起一连串有节奏的沙沙声,而且还带着植物清淡的甜香味。我和女朋友气喘吁吁地爬坡上坎,普宽一直安慰着说:快到了,清音阁就在前面了。

  多年以来,清音阁对我来说是一个清晰而且好听的名字,然而在记忆中,它又是模糊的,我到峨眉山仅有的几次里,清音阁只是一个驿站,匆匆一瞥之后就成为陌路了。白日里的清音阁空气中处处弥漫着绿水夹杂着草丛的味道,在淙淙之水的流淌声中,四季没能在这里留下特别的痕迹,倒是那种翠嫩嫩的绿色就像一个个久久抹不去的影子,在清音阁里转来转去。清音阁的名字其实是很有些来历的。明洪武二年(公元1369年),安徽凤阳县凤凰山龙兴寺僧人广济,为避明太祖朱元璋的宣召,禅隐于此。广济取晋人左思《招隐诗》中的“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之意,将这里取名为清音阁。从此之后,一种经久不衰的空灵之音,就长久地停栖在这里,一遍一遍地向来人反复地吟唱。

  夜晚的清音阁寂静得只能听到双桥下流水的声音和山风拂过树叶的声音。在亭上的一个香坛前,有两位年轻的僧人在小声地说着话。普宽认得他们,于是一起相邀到清音阁的一处亭子里喝茶。我的女朋友自从在峨眉山采过药之后,她得到的东西除了中草药之外,更多的是对佛学的认识。她家中肃穆庄严极了,置了一个小小的但很齐全的佛堂,尽管我不知道她是否每天礼拜,然而它时常流露出一种与世无争的样子却感染了我。当我们小心翼翼地从中峰寺一路艰难地向清音阁走来时,她都在默默地念着佛的名号。然而,我们都是身处红尘,牵绊的事是一桩接着一桩,还来不及慢慢梳理,它们有的就结成了死结,或者是一团乱麻。女朋友正是被这些牵绊着,她无比伤心地问:我眷念着红尘的繁华,又向往着佛世界里的空灵之美,我该如何取舍呢?那两位僧人其中的一个默默地伸出了两只手,说道: “人只有两只手,两只手都想抓东西,那就是起贪心了,我们必须学会放弃,一个人只有腾出一只手来抓东西,才会感到轻松。”年轻的僧人一边慢慢地说,一边轻轻地抿着茶,他说出的话看似普通,然而在那样一个夜晚,借着寺内黯淡的桔红色的灯光,香坛内燃尽但还飘扬在空中的松软的檀香味,这些话就像长出了一对对翅膀,让我们感到了一种飞翔的力量。这位僧人指指自己,告诉我们,他有时候也会心生烦恼,没办法,就找那些心性好的师兄们帮助自己摆脱困境,他说,·你们也一样,除了自己帮助自己之外,还需要得到别人的解救。

  当黑夜真正变成了一望无际的黑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在此之前,我并未真正领悟到黑夜的颜色。这是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当清音阁的两位僧人送我们出寺庙的时候,我们真的发觉眼前已是伸手不见五指了,回头望望高高峙立的寺庙,看到从里间隐约透出的淡淡的灯光,就像神灵眼中柔和慈祥的光芒,一下子温暖了我们的心,和来时一样,我又听到清音阁下那永远不绝于耳的流水声了,在黑夜的笼罩之中,牛心亭下那流水白练一样闪着动人的光芒,将时空的转换一下子滞留在那里,成为一种永恒的召唤。

  我想起来一个关于夜晚清音阁的典故,说的是唐代初年的高僧继业三藏,从印度研经归来,常住在大峨寺后的呼应庵中。夜听清音,成了他的一大嗜好,每天夜里,他都会往返其间,尽管路途来回有60多里。然而他却依然兴致不减。现代诗人向楚曾经写过关于夜晚清音阁的诗,他写道: “入山三日雨如霖,旅阁清音话夜深。滟预此间留缩本,双虹桥锁一牛心。”夜间的清音阁在雨水的浸润下,更增添了一股禅意。虽然此刻清音阁没有下雨,只听见风吹过耳梢的声音,然而突然间,仿佛真的有雨下起来,把我的心淋得湿漉漉的。

  从清音阁返回中峰寺,寒意已经爬满了我们的全身,然而也许是清音阁有什么东西感染了我,我并不觉得寒冷。在窄窄的山道上行走,偶尔树丛会惊跳起一些动物,你看不见它们,就听见刷刷的声音在近处响起,然后又突然消逝不见,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普宽在前边为我们拎亮了一管手电筒,光影在山道上闪烁地晃动着。这个外地来的僧人十分健谈,他说,峨眉山真是好啊,他住在金顶的华藏寺已经很久了,先前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皮肤又黑又黄,那是金顶日照太强的缘故,然而他却很快乐的样子,说即使在这里呆上一辈子也愿意。一路上,他告诉我们要爱父母,爱兄弟姐妹,对上苍感恩。他说他没有出家前,是身世苦难的人,到处流浪,除了修路帮人抬过大石头外,还在森林里干过多年的伐木工。普宽说他以前是个性格暴虐的人,爱打架,也爱打抱不平,普宽回顾了漫长的一个往事,就像是发生在久远的年代一样,虽然不堪回首,却已是完全摆脱了。

  回到中峰寺, 由于久久地没有见到母亲,女朋友的小女儿在寺庙守门的大爷怀里哭得一塌糊涂。她并不是以为她的母亲再也不回来,不要她了。我想,寺里太安静了,静穆的寺庙在夜色的笼罩下给了我们一种红尘之外的神秘,而这神秘是我们凡人不能轻易理解的,所以就使我们感到困惑与不安。夜里,我始终地睡不着,寺里安静得连窗外的风也听不到,翻来覆去的,一会儿女朋友拎亮了灯,我问:你也睡不着吗?是的,我们两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哑然失笑,看着在一旁泪痕犹在此时却睡得正酣的小女孩,我知道,我们心中怀了太多的心事与困扰,所以才无法在这个空灵的地方入眠,而假如我们都能够安心地睡下的话,那么我们即是像佛家说的那样入禅了。

200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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