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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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王梵志诗及其对唐宋作家之影响

孙雪雷

  摘要:王梵志诗分为反映现实的诗和反映佛教义理的诗两类;它具有通俗化的艺术形式,讥刺嘲讽的艺术手法,以及从生活中选取贴切形象为比喻的表现形式;王梵志诗在唐代对元白新乐府的创作具有深刻的影响,其在宋代被广泛引用。

  关键词:王梵志诗元白新乐府江西诗派影响

  一

  王梵志及其诗是中国文学史上一种独特的文学现象,分析工梵志诗,必然要涉及王梵志的生平,晚唐冯翊《桂苑丛谈》尝转录《史遗》若干条传说记载,其中有关王梵志的一条,全文如下:

  王梵志, 卫州黎阳(今河南浚县)人也。黎阳城东十五里有王德祖者,

  当隋之时,家有林檎树,生瘿大如斗。经三年,其瘿朽烂。德祖视之,乃撤其皮,遂见一孩儿抱胎而出。因收养之。至七岁能语,

  问日:“谁人育我,复何姓名?”德祖具以实告:“因林而生, 日 ‘梵天’ ,后改为 ‘志’。我家长育,可姓王也。”作诗讽人,甚有义旨,盖菩萨示化也。〔1〕

  诚然,我们不能否认这条材料的神话传说性质,但也正如陈允吉先生在《关于王梵志传说的探源与分析》中所说: “通过论述,

  《史遗》关于王梵志的这条材料不是史实记载已无疑问,但我们并不能因此而低估了它文化史料的认识意义……正如有人指出那样,该传说中交代的‘卫州黎阳’和‘当隋之时’这两点,总是体现了某些特定的含义,不能认为它没有提供任何一点具有可信性的东西。”〔2〕

  基于对王梵志这一传说的理解,日本入矢义高的《论王梵志》”’及法国学者戴密微的《汉学论着选读》〔4〕均认定它是一个神话类故事,并不具有记录和暗喻真人的价值。目前,大家较为认可的观点是,王梵志的材料不是史实,其传说终究是—定历史文化背景的产物,它植根于民众生活的土壤中,王梵志的生活年代“大致在唐初数十年间”,“享年约可七八十岁”。〔5〕

  王梵志生活的隋唐之际,佛教在中国的发展又是怎样的一种状况呢?据史料载,隋海内一统后,

  “高祖文皇帝即位之年,即普招天下,任听出家,仍合计口出钱营造佛经像。而京师及并州、相州、洛州诸大都邑,兵官写一切经,置于寺内,又别写藏于秘阁。天下之人,从风景慕,民间佛经,多于六经数十百倍。”〔6〕可见统治者是很支持佛教的。逮至唐代,佛教有了很大的发展,天台、三论、法相、华严、禅宗诸派,在佛教中国化方面,都已经到了相当成熟的阶段。

  与此同时,经过隋末战争建立起来的李唐王朝,虽然采取了一些有利于恢复和发展生产的措施,社会矛盾有所缓和,经济也随之高涨起来了。但繁重的赋税徭役接踵而来,农村户口大量脱离户籍而逃亡。根据考证,户口逃亡的问题,

  “始于唐垂拱二年(公元686年), 至证圣元年(公元695年),情况愈加严重,天下户口,逃亡过半”〔7〕,当时广大人民负担的沉重,生活的悲惨由此可见一斑。

  正因为统治阶级在思想上的兼容态度,及人民深受苦难、渴望幸福的现状,加之佛教宣扬因果轮回等教义深深地契入了普通人民的心中,佛教的下层信众数量大增。正是以此背景为依托,王梵志的诗得以在民间广泛流传。

  二

  王梵志诗今存390首,从本质上说,王梵志诗是一种口头文学,为很长一段时间里众多无名诗人的集体创作,并发挥其最大的艺术感染作用于流播过程中。

  笔者通过对王梵志诗的分析,将其诗试分为反映现实生活的诗和反映佛教义理的诗两类。

  (一)反映现实生活的诗

  王梵志诗和唐初某些诗人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他的诗扎根在现实的土壤中。生活把他推向人民一边,与贫穷愁苦的人民有着较多的接触,

  自然会有和下层人民相近的思想感情。并在诗中以通俗的民间语言,比较深刻地揭示唐初社会潜伏着的时代危机,倾诉人民的苦难和不幸遭遇,从而反映初唐繁荣景象掩盖下的一些社会矛盾。

  某些描写社会现实生活的诗篇,如《近逢穷业至》 (卷二)〔8〕、 《我昔未生时》(卷六)、 《当乡何物贵》 (卷二)、 《官职莫贪财》

  (卷三)等留下了那个时代的烙印,直接倾诉劳动人民的痛苦与怨愤,真实地反映出他们贫穷困苦的生活:

  贫穷田舍汉,庵子极孤凄。

  两穷前生种,今世做夫妻。

  妇即客舂捣,夫即客扶犁。

  黄昏到家里,无米复无柴。

  ……

  门前见债主,入户见贫妻。

  舍漏儿啼哭,重重逢苦灾。

  如此硬穷汉,村村一两枚。 (卷五)

  诗人以饱满的笔墨,深切的同情叙写他们在“赋税数千般”

  (卷二)和“啾唧索租调”(卷二)的催逼下,陷入更加悲苦的境地:“里正追庸调,村头共相催。幞头巾子露,衫破肚皮开。体上无挥挎,足下复无鞋。”(卷五)

  更为难得的是王梵志的五言诗在反映“贫穷田舍汉”的饥寒交迫生活的同时,还描写了富人的生活状况,从而在对比中表现出社会的贫富不均。他在《富饶田舍儿》诗里又描绘了与“硬穷汉”完全不同的另一幅画面:

  富饶田舍儿,论情实好事。

  广种如屯田,宅舍青烟起。

  槽上饲肥马,仍更买奴婢。

  牛羊共成群,满圈豢肥子。

  窖内多埋谷,寻常愿米贵。

  ……

  官人应须物,当家皆具备。

  县官与恩泽,曹司一家事。

  纵有重差科,有钱不怕你。 (卷五)

  王梵志诗通过“贫穷田舍汉”与“富饶田舍儿”的对比描写。相当概括地反映了初唐社会的贫富对立,

  “纵有重差科,有钱不怕你”,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封建社会中,只要有钱就可买通官府,逃避征戍徭役沉重负担的不平现实。

  王梵志五言诗对社会现实的批判,还表现在针对初唐边塞将士的不幸遭遇,谱写出《你道生胜死》 (卷五), 《天下恶官职之一》

  (卷二)等诗篇,比较生动地揭露唐初府兵制给人民造成的痛苦和灾难,倾诉着诗人的不满和愤慨。如:

  十六作夫役,二十充府兵。

  碛里向西走,衣甲困须擎。

  白日趁食地,每夜悉知更。

  铁钵淹干饭,同伙共分争。

  长头饥欲死,肚似破穷坑。 (卷五)

  唐初的府兵制虽曾起到巩固封建国家的作用,开拓了唐帝国的疆域,与此同时也增加了人民的负担。因为府兵制规定了兵士须自备某些武器和粮饷,其家又“不免征徭”〔9〕,结果到无法负担时只好逃亡,

  “何为抛宅去?良田不得已” (卷五)。这些血泪斑斑的诗句生动地反映了唐初社会生活的一面。

  (二)反映佛教义理的诗

  王梵志目睹了世态的种种丑恶,对造成人与人之间的对立和仇恨有着深刻的体会。他想通过地狱、天堂的说教来规说人们修善修福,达到“但能求生路,同证四果身”(卷五)的境界。他对生时不行善,死后沉沦恶道的苦楚有生动的描写:

  沉沦三恶道,负特愚痴鬼,

  荒忙身卒死,即属伺命使,

  反缚棒击走,先渡奈河水,

  倒拽至厅前,枷棒遍身起,

  死经一七日,刑名受罪鬼,

  牛头铁叉杈,狱卒把刀掇,

  碓捣硙磨身,复生还复死。 (卷一)

  他认为立身行事之本是“恶事总须弃,善事莫相违” (卷四),反之“平生不造福,死被恶道收” (卷二),只能永远沉沦于地狱之中。

  通过对地狱苦楚的描写,他主张“黠儿苦读经”, “专心贪三宝”,天堂、地狱只在一念之间,劝导人们“须如涅盘城,速离五浊地”。 (引文均见卷五)他在诗中写道:

  “身如圈里羊,命报恰相当。羊即披毛走,人着好衣裳。” (卷一) “来生报答甚分明,只是换头不识面”

  (卷六),他试图利用因果报应唤醒人们行善积福。恰如《我肉众生肉》 (卷六):

  我肉众生肉,形殊性不殊。

  元同一性命,只是别形躯。

  苦痛教他死,将来作己须。

  莫教阎老断,自想意如何?

  同样反映了因果报应,我的身体就是别人的身体,在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仅仅是外在形态的不同而已,

  “苦痛教他死,将来作己须”,杀生者来生成为被杀者,因果报应,谁也逃不脱阎王的裁断,因此今生定要多做善事,广种福田,才能保证来世的幸福。

  当然王梵志诗中除了反映佛教轮回报应的劝化诗外,其中的勘破生死的禅悟诗也写得比较深刻。他在诗中写道: “气聚则成我,气散即成空”

  (卷三),一切事物来如尘起,去如风掠,来去匆匆,无影无形。“来如尘暂起,去如一地风”,一切无常。他在诗中写道:

  雷发南山上,雨落北泽中。

  雷警霹雳火,雨激咆哮风。

  倏忽威灵歇,须臾势乃穷。

  天地不能已,知汝身为空。 (卷三)

  雷发由山, 雨发北洋, 电光霹雳,狂风怒吼,恰如威灵下界,们倏忽之后,其势乃穷,天地依然。这就是说万物变幻不居,来上无常,一切归空。又如:

  身如大店家,命如一宿客。

  忽起向前去,本不是我宅。

  吾宅在荒丘,园林出松柏。

  邻接千家冢,故路来长陌。 (卷二)

  身体就像一个大的客店,而性命无非是宿于客店之中的客人。当这个客人离店远去,蓦然回首,客店原本非我家,我家在松柏横牛、荒草蓬蓬的千家冢内。这分明表现出诗人的切实感受,外境为空,主体也是空。

  既然作为主体的“我”也是不实在的,那么人生就不必太执着,如:

  我本野外夫,不能恒礼则。

  为性重任真,吃着随所得。

  既与万物齐,方中守静默。

  一身逢太平,五内无六贼。 (附卷·禅诗)

  我本村野之人,任性而行,于礼法规范不守,以平常之心处世,顺应自然,六贼无踪,一生太平。后来的禅宗正是继承和发展了这种人生态度。洪州马祖道一禅师就提出了影响甚大的“平常心是道”的开悟后的境界。”〔10〕无门慧开将“平常心是道”解释为“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11〕由此可见,王梵志诗中的这部分诗歌对后世禅宗的精神是有影响的,它要人们顺应自然,以“平常心”来处世。

  通过以上对王梵志诗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王梵志诗不仅思想内容上有可取之处,就艺术形式而言,它还继承和发展了通俗诗的优良传统,以生动的创作实践开创唐代诗歌别具一格的通俗诗派。王梵志诗主要艺术特征是丰富的民间性,其中每首诗都长短不拘,文白夹杂,只押一个韵脚。有时也引用五言古体形式,但绝大多数都是以崭新的五言通俗诗出现的。其特点是口语俚词,俗谚方言皆可入诗,既明白如话,往往又出乎意料,创造出惊世骇俗,奇崛跌宕的诗歌风格,于乖巧的调谑中表现出深远的意旨,产生强烈的艺术效果。王梵志诗总体上是“怪而畅达,通俗易懂:怪而蕴藉,素朴无华:言近旨远,发人深省:质直清新,淡而有味。”〔12〕正如其诗中写道:“家有梵志诗,生死免入狱。不论有益事,且得耳根熟。白纸’书屏风,客来即与读。空饭手捻盐,亦胜没酒肉。”

  (卷六)这虽然有点自吹自擂,恰也道出了它的民间性。

  王梵志诗既把通俗的语言、自由的章法引入诗歌,在一些诗篇中又善于运用讥刺嘲讽的艺术手法。在嘻笑怒骂中揭露社会丑恶现象,无情地鞭挞和谴责一切不公正的社会现象。通过深沉的戏谑,试图唤醒人们弃恶从善之心。如其诗写道:“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卷六)又如“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 (卷六)。在一定程度上摆脱单纯调笑的格调,表现出深沉悲愤和浓郁蕴藉的思想感情。

  就表现形式而言,王梵志诗还能从生活中选取贴切形象的比喻,利用设想奇巧的对比,丰富和开扩诗的艺术境界,进一步增强作品的艺术感染力。如诗人在描写人生无常时,以傀儡戏的故事人物郭郎比喻人生,颇为生动形象,

  “造化成为我,如人弄郭郎”(卷三), “魂魄似绳子,形骸若柳木”,“绳子若断去,即是干柳朴”。 (卷三)

  正因为王梵志诗在思想内容上有诸多可取之处,其诗作的艺术特征、表现手法亦有鲜明之处,因此受到了当时及后世的欢迎。

  二

  王梵志诗是初唐诗坛通俗诗派的代表,唐宋时期深得僧俗人士的欢迎。早在大历六年(公元771年),敦煌就有传抄王梵志诗一百一十首的写本。””

  著名诗人自居易提出“文章合为时而着,歌诗合为事而作”的口号,主张诗歌应反映人民的疾苦,起到“补察时政”“泄导人情”〔14〕的社会作用。这与《王梵志诗集原序》所云:

  “直言时事,不浪虚谈”强调诗歌与现实密切关系不正有共通之处吗?至于白居易诗歌妇孺能解,通俗易懂,平易近人,力避典雅的书面语,而用口头语或俗语穿插其间,与王梵志诗的口语化特征相一致。因此,有人认为唐代诗歌的发展“也存在着采用民间口头语言,尝试作自由率直表现的一派。这种风气,由初唐王梵志,中唐顾况的提倡,并在元白的元和体中得到了发展。”〔15〕有人进而指出:“元白倡导振兴起来的平易诗风,也不是突然兴起的,因为有其出色的先辈,作为先辈的王梵志的名字,唐宋时还有人知道。”〔16〕可见,王梵志诗和元白倡导的新乐府诗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

  直到宋代,还有人模仿王梵志诗,如《说郛》卷七十三记载黄庭坚和苏轼谈“放生”问题时,作颂曰:

  “我肉众生肉,名殊体不殊。元同一种性,只是别形躯。苦恼从他受,肥甘为我须。莫叫阎老断,自揣看何如。”〔17〕这首五言诗不仅模仿王梵志诗的表现手法,有些地方还直接袭用原文。宋代很有影响的江西诗派在运用通俗口语方面,要求很严,“每下一俗间言语”也要“无一字无来处”。如陈师道诗云:

  “一生也作千年调,两脚犹须万里回”〔18〕则直接受到王梵志诗中的“千年调”句的影响。及至范成大,更为巧妙的点化王梵志诗中的“千年调”、“铁门限”和“土馒头”的诗句,写下“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铁馒头”””的名句,这两句诗后来又在《红楼梦》第六十三回论述“槛外之人”〔20〕时被称引。

  概如上述,作为一种口传文学,在一段时间里为众多无名诗人的集体创作,并发挥其最大的艺术感染作用于流播过程之中的王梵志诗,无论是诗歌内容、艺术特征还是表现手法都有可取之处,且对唐宋诸作家有着深远的影响。

  注释:

  [1][唐]冯翊: 《桂苑丛谈》。转引自陈允言: 《关于王梵志传说的探源与分析》, 《古典文学佛教溯源十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48页。

  [2]陈允吉: 《关于王梵志传说的探源与分析》, 《古典文学佛教溯源十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63页。

  [3]入矢义高: 《论王梵志》 (节译),见张锡厚: 《王梵志诗校辑》, 中华书局,1983年,第267—273页。

  [4]戴密微: 《汉学论着选》 (节译),见张锡厚: 《王梵志诗校辑》, 中华书局,1983年,第298页。

  [5]傅璇琮等: 《中国诗学大辞典》,浙江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320页。

  161汤用彤:《隋唐佛教,史稿》,中华书局,1982年,第4页。

  [7]华世鑫: 《王梵志及其诗》, 《云南教育学院学报》,1992年第2期,第61页。

  [8]拙文所引诗篇均出自张锡厚之《王梵志诗校辑》,中华书局,1983年,引文均表明卷次。

  [9)[宋]欧阳修,宋祁: 《新唐书·兵志》,中华书局,1975年,第1325页。

  110]吴言生: 《禅宗诗歌境界》, 中华书局,2001年,第307页。

  [11)吴言生: 《禅宗诗歌境界》,中华书局,2001年,第308页。

  [12]张锡厚: 《王梵志诗校辑·前言》,中华书局,1983年,第15页。

  [13]徐俊波: 《王梵志生活年代考》, 《敦煌研究》,2001年第4期,第151页。

  [14]《白氏长庆集》卷四五《与元九书》。

  [15]内田泉之助: 《唐诗的解说与鉴赏》,《王梵志诗校辑·前言》, 中华书局,1983年,第20页。

  (16]石田干之助编: 《隋唐盛世》, 《王梵志诗校辑·前言》,中华书局,1983年,第231页。

  [17)[明]陶宗仪: 《说郛》卷七十三。

  [18]《后山居士诗集》卷二《卧病绝句》。

  [19]《石湖居士诗集》卷二十八《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

  [20]曹雪芹: 《红楼梦》,岳麓书社,1987年.第501页。

200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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