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海
一
禅房里出现了一个石锁
昨天我看到它呆在一侧的银杏树下
我从省城来问法,上山的路上
手心冰冷有汗,额前生出月牙形的凸包
年青的法师脚步稳重,神色轻安,他请我们不必拘礼
他的师父正在诵经,山风轻轻翻开他的经卷
“真俗不二,凡圣同体,觉得登圣,速即众生”他对我开示
我记得他唱的香赞纯然而臻完美
“出家以前我在浙东乡下读初中
受过惊吓,上山后已不做恶梦”
他指着山下大片山村告诉我们
从前那都归寺院,苦行头陀在此结茅修行
在送我们回头的路上,遇到一个伙头僧
从山外来买盐和食物归来
我问他们分工是否有别,他说都是修行
此生若不了道,将披毛戴角作一只野兽重回一遭
二
我们佛弟子不肉食
那是基于慈悲心
增益其寿,尽其天年
自古以来,我们谨守佛的教导,以戒为师
“那么普通人的肉食观是否有罪?”
那总不算一件善事
世上为什么有刀兵之劫
你只要去听听那夜半屠宰场牛羊的哀鸣就一清二楚
三
山上有一棵古树被雷劈死,现在又斜刺着生发出粗大的树干
两个僧人在那里合掌互道“阿弥陀佛”
山腰有一阵被雾笼罩,又冷又滑的石头
几只山羊被扣在那儿吃草,象雾遗留下来的
日出是看不到了,女友失望地举着望远镜
她将镜头拨到山下,她说竟然看清了山羊的两只尖角
她太大惊小怪了,几只山羊正埋头在石缝里
寻觅今年的嫩草,头也不抬一抬
太阳还没有照面,它也躲在安详的云朵后面
它在空中拨响宇宙的琴弦
一切含灵蠢动之类皆具佛性
我都授记他们为未来作佛
四
那是寺院最僻静的一处寮房
一个老年僧人正在经受病痛的折磨
昨天来过两位城里的大夫,他答应吃药
但拒绝了截肢的建议
“早年参访诸山的云水生涯全赖它支持
今日为求苟活将之弃绝,罪上加孽”
他不再回答问题,一味端坐念经
一整天都从观察室里传出嗡嗡之声
午后,我们随年青的学僧趋前问安
老人双手合十,微闭双目,象是躲避,又象感恩
五
我们隔壁住着一对中年夫妻
他们既非观光客,也不象善男信女
“我们只有这唯一的儿子
我们从未想过反把他送进佛门”
这对从几百公里外乡下来的农民,穿着不合身的新装
“村上人笑话我们,但我们手脚健全,还能动”
“这算不算一种工作,他能养活自己,只是没有积蓄”
怯生生的父母挤坐在一起问我们
“总有人要替世人修福”, “至少他不当强盗不做贼嘛”
人群里七嘴八舌
早上,我看见那个农妇头上扎了一块鲜艳的头巾
“看,他还是爱他娘,这是他买的”
这对夫妻满足而又怡然地靠着墙根笑着
行李捆扎成堆,说是乘中午的班车赶回老家
六
我们把面包屑洒向放生池
立即有许多鲤鱼围拢了过来
一只大龟一动不动蹲在池边入定
它的背壳上刻着百年前附近村上放生者的名姓
我问觉仁师父这些鱼儿是否幸福,数目多少
他回答说和世上的事物一样,不增也不减
觉仁师父还为我唤醒了一只龟祖宗
说它能预知晴雨天气,修养多年 .
传说老住持曾为它独自开经说法
早年它随侍过一位挂单僧受戒,取过法号
晚饭过后,我们当中有人不死心重返鱼池
那只灵物终于从藏匿处现身,点破水面后迅速潜回原处
七
山上来了一个疯子——练功出偏的人
除了父母,他见人就躲,狂呼乱喊
一个年长者把他领进方丈室
他面目枯槁,形神憔悴,目光涣散
他学过密咒,以前给人算卜治病也灵验
现在,他白天神不守舍,晚上无法入睡,简直活不了
他终于安静了,坐在石阶上晒着太阳
象一个大病初愈的人,有点疲倦,但表情轻松愉快
“我练功走火入魔,野鬼们把我的身体当成了道场
……如今他们已无踪影,不再来了”
我问他大和尚教了什么方法对治
“野鬼伎俩千般有尽,兀自不闻不睹无事”
1995—1996年写于灵岩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