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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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着与担取去

通德

  禅林中有则公案,很是耐人寻味。

  一僧问赵州和尚:“一物不将来时如何?”州曰:“放下着。”僧曰:“既是一物不将来,放下个甚么?”州曰:“放不下,担取去。”

  这僧是指严阳尊者,系赵州从谂禅师的法嗣。“放下着”中的“着”是虚字,没有意义,是用以加强“放下”的命令语气,而所谓“放下”,就是“丢掉它”的意思。“担取去”即挑着,扛着之意。

  他初参赵州,便以此话头宋向赵州问道。“一物不将来时如何”即是说“当修行到身心脱落的境界时,后面还应当怎样修行?”这其中蕴含着尊者自认为已经把世间一切都看透了,什么都放下了,不再有任何东西可以困扰他,他自认为这样一念不生的境界已经很清净了,在修行的角度来说算是炉火纯青了,就要与道相契了,他心中暗自期许的其实不是真的要什么答复,而是要赵州对他这种修行境界的肯定。但是没想到赵州不但没有夸奖他,反而要他把“放下”的一切念头和境界也要放下。因此严阳尊者就在愕然和意外之时有了后面的一句话反问,也似乎是在提醒赵州和尚:你看,我都修行到了如此的境界,还有什么要放下的呢?赵州您是不是弄错了?

  赵州并不给严阳尊者的诧异和不解一个解释,而是直截了当地说:你既然放不下这“一物不将来”的清净之念,那就把这个用担取去!

  听到赵州的这句话,严阳尊者当下灵光一闪,顿悟了。

  严阳尊者认为自己已经放下了一切,殊不知他执着了一个“清净”(一物不将来)。也就是说,他没有放下“清净”这个意念。因此,赵州禅师提醒他把这个也放下。严阳尊者依然执迷不悟。赵州禅师于是指导他将它“挑起来”。为什么赵州禅师这样说呢?很显然,赵州禅师是想用金刚般若破其执着。严阳尊者把“清净”抓得太死,执着太重,不肯放下,如果把它“挑起来”会是怎样的呢?这个“清净”能挑得起吗?其实,这个“清净”是不用去挑的,或者说,挑即不挑,不挑即挑。既然浑然忘我,一物都无,那你为什么还要挑着这个“清净”之念?如果你有个“挑”的意念,不又执着了吗?

  一个行者,很努力地参禅或念佛,业障逐渐消除了,时机成熟了,思想妄念平静了,渐渐心如止水,像大海最深的那个地方海底的水,极为清净,这个时候想主观起一个念头都生不起来。到此地步,按理来说,到了悟道的边缘了,很容易见到空性法身了,所以过去、现在、将来所有悟道的高僧也好、居士也好,在悟道的刹那,都将处在这个临界点上。从修行的角度来说,很多人都向往这“一物不将来”的状态,认为这个最自在,认为这就是禅的最高境界。可是赵州和尚却说,连这个认为最自在、最高境界的念头也得放下,这样才能够真正进入禅门,在远离一切分别执著的前提下,进入无分别的境界。可见,“放下着”固然是很高的悟境,但如果执着于“放下着”,又成了悟道的障碍。

  之后,禅林中的高僧大德们为了破斥学人沾沾自喜于“放下着”的念头,在接引学人的时候也像赵州一样,采取了奇特的接机方法。

  《祖堂集》卷六中僧问投子义青禅师:“一物不将来,为什么赵州却让他放下着?”投子禅师说:“辛苦他这样来。”

  《景德传灯录》卷二十一中桂琛禅师问僧:“你带了什么东西来到这里?”

  僧答:“我什么东西也没有带。”桂琛禅师喝斥道:“为什么要对众说谎?”

  《古尊宿语录》卷八中僧问首山省念禅师:“一物不将来时怎样?”首山说:“你为什么要对着大众说胡话?”其僧正想辩解,只听得省念又是大喝一声!

  还有两则禅门故事也与以上禅机相映成趣。

  宋代的张九成,有一次造访喜禅师,禅师问:“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张九成说:“打死心头火,特宋参喜禅。”

  禅师一听,就己知他尚未悟道,故意试探说:“缘何起得早,妻被别人眠?”

  张九成一听和尚平白无故地说自己妻子和别人睡觉,心中无明火顿起,气愤地说:“无明真秃子,焉敢发此言?”——你这个混帐的秃和尚,怎么敢说出这种疯话来?

  喜禅师微微含笑,不紧不慢地说:“轻轻一扑扇,炉内又起烟。”

  喜禅师略施小技,就把张九成还没有“打死心头火”却偏要自诩“打死心头火”的事实揭露了出来。张九成听了,深感惭愧,自此更加坚定地皈心禅门。

  另一则放不下的故事发生在日本。

  一天,坦山禅师与一位同参外出行脚,正遇上天降大雨,一条小沟立刻被雨水冲成了一条小河。他们正准备横穿过去,却发现一位身着丝绸衣服的年轻姑娘,站在一边徘徊不前。显然,她不想趟过小河弄脏衣服。

  “来吧,姑娘。”坦山说着伸出双手,然后抱起那位姑娘趟过了小河。

  同参见此情景,闷闷不乐,一言不发,直到天黑挂单寄宿时,才忍不住问坦山:“我们出家人不近女色,特别是年轻美貌的女子,那是很危险的。你为什么要犯戒呢?”

  “噢,你是说过路的那个女子吗?”坦山答道:“我早就把她放下了,你怎么还抱着她呢!”

  时下,有不少参禅的人,死死地抱定“前念己灭、后念未生、了了分明的当下”这个观念不放,认为这个便是自性。似则似矣,是则不是。作为修行的入手方便,无可厚非;若认为这个便是究竟,住在上面,不肯放舍,则是“死水不藏龙”,何有出头之日!

  永嘉大师讲,“绝学无为闲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无明实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若执定“前念已灭、后念未生、了了分明的当下”,认为只这个是自性,这就意味着,其它的都不是自性了,这就成了二边之见。

  若从真空的角度看,自性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若从妙有的角度看,尽十方世界,随举一物,无不是诸佛法身。卷则一法不立,舒则包罗万象。

  其实,无论禅、净、密,众多公案法门,皆是殊途同归,引导我等“明心见性”。倘若我等修行之人时时以“明心见性”观照,便知前辈大德,无一不是直指人心:“观自在……”、“五蕴皆空”、“空不异色,色不异空”、“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凡所有相,皆为虚妄”、“前念已绝,后念未起”

  大慧宗杲禅师,是圆悟克勤禅师之法嗣,初参泐潭文准,文准禅师为他指示入道捷径,宗杲禅师横机竞辩,口若悬河,连文准禅师亦不肯相让。于是文准禅师便呵斥他道:“汝曾未悟,病在意识领解,则为所知障!”文准禅师圆寂后,宗呆禅师便前往天宁寺,投圆悟克勤禅师座下参学。

  一日,克勤禅师升堂,举云门文偃禅师东山水上行之公案:

  有僧问云门禅师:“如何是诸佛出身处?”云门禅师道:“东山水上行。”

  克勤禅师举完此公案,便令宗杲禅师下一转语。宗杲禅师苦苦参究了一年的时间,一共下了四十九个转语,均不契旨。

  后来有一天,克勤禅师应邀赴一达官之府宅,升座说法,宗杲禅师亦随同前往。克勤禅师又举东山水上行之公案。宗呆禅师一听,忽然前后际断,动相不生,坐在净裸裸处。

  宗杲禅师非常高兴,便把自己的感受告诉了克勤禅师。

  克勤禅师道:“未也,子虽有得矣,而大法未明。”

  克勤禅师后来向宗杲禅师解释道:“也不易,你得到这田地(指“前后际断,动相不生,坐在净裸裸处”这一空境),可惜死了不能得活,不疑言句,是为大病。不见道,悬崖撒手,自肯承当。绝后再苏,欺君不得。须信有这个道理。”

  佛祖释迦牟尼二十九岁时就抛弃皇位与妻子,开始修苦行,三十五岁又抛弃了苦行,这种行径等于是把站在苦与乐、迷失与开悟这种对立观念上艰苦修行的相对性知识也抛弃了。他在菩提树下坐禅,是超越自己与别人的区别的修行。而一位著名的日本作家也曾说过:“强调知就会有棱角,陷于情将被冲失,坚持意志将困窘至极。若不放下这种相对的顾虑,心灵就无法获得自由”。

  回到文章的开头,却说严阳尊者于赵州和尚言下大悟之后,他回到洪州传法,有一蛇一虎从其左右,常手饲之。

  对此黄龙慧南禅师有颂云:“一物不将来,两肩挑不起。言下忽知非,心中无限喜。毒恶既忘怀,蛇虎为知己。光阴几百年,清风犹未已。”

  严阳尊者接引学人,很有其师赵州的风范。

  有门下僧人间严阳尊者:“如何是佛?”尊者答:“土块。”

  又有僧问:“如何是法?”尊者答:“地动。”

  又有僧问:“如何是僧?”尊者答:“吃粥吃饭。”

  又有僧问:“如何是新兴水?”尊者答:“前面江里。”

  又有僧问:“如何是应物现形?”尊者答:“与我拈床子过来。”

  果然是青出于蓝,颇得赵州和尚的真传。

201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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