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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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房一日(外一篇)

陈元武

  一、石之默

  宋米芾喜石,称石为家兄,石是静灭之物,以道家的话就是玄默,没有生命,所以不生不灭,它就能历亿万年而不衰不朽。而人与万物皆为有生之灵,凡物有生必有死,这是自然规律,而人为万物之灵,喜怒哀乐,五脏之气日日受此触动,喜伤脾、怒伤肝、哀伤心、乐伤肺,如此日日伤损,人何能久?所以,石不能言,非不言,石默于言而实可人。有人问佛祖:你天天半睁半闭着眼睛,如何能视遍天下之事,知人苦知人乐?佛说:无它,唯不言而已,言出则必有所未言之憾,故不如不言,睁眼自然能视万物,洞察幽微,而有所视必有所不能视,能视之物,唯其形骸,而不能视其内心,如睁眼之盲,如此视物,实未视也。故半睁半,闭,既视其外又视其里,不亦乐乎?

  禅宗里有个故事叫做“破灶堕”,一个禅师听说有个庙里的灶神威灵显赫,庙里大小众若轻慢了它,必受惩戒,这个禅师就用他的禅杖敲坏了那口灶,说,你这个破灶,能显什么灵唬人呢,无非是一些砖和泥罢了,灶破则堕,何来灵验之事。灶神羞愧而去,众人一看,禅师一点事也没有,就觉得奇怪:我们说敲它一下就会头疼脑涨的,你竟然打坏了它,却没事,为何?禅师说,那是因为你们在心里已经畏惧它了, 自然受此物所制。制与不制,在于你一念之间罢了。

  石不能言,所以,你怎么说它都是有理的,它不生嗔怒欣喜,石不言,它光听而且不会传出去,所以,人人都喜欢石头,把它当成知已,米芾就是凭这个喜欢石头的,倘若石头也能言,而且会传话与人的话,谁还会对石吐真言呢,而谁又会视石为兄呢?故此,石不能言最可人。

  二、树

  寺在深山,幽树繁花丛中,万竿翠竹里一角杏黄绽露出来。感觉四处的绿,皆因树而生,随腋生风,也有许多绿意。树皆可环抱,遍生苍苔和碧蕨,脚底下的石阶,也浸满绿意,或有光洁的卵石,突兀而起。树散淡,或倚或立或偃或伏,随意而生,风姿灵逸。风中有香息,花香或是树香、草香。临寺前苍壁上绿意盎然,百合、岩桐以及翠柏草、射干、砂仁随意点染,红、白、黄、紫……寂寂古岩也生一分姿色。佛家求空,寺中诸佛像,描金髹彩,大殿中金碧辉煌,佛也欢喜颜色,素服青灯,那是内心的事情,万般事体,还是一个生机,才显得大干世界的宽厚慈祥,唯众生安泰,佛心方安。

  入寺门,有一沙弥正在打扫庭院,因为地上有积叶,便有许多小昆虫藏匿其间,寺角一黄檗树,正满树黄花,新叶如染,树上吊下许多虫子,在半空中晃悠。寺僧持竹竿撩拔,送于一旁草丛中,虫子引来众鸟觅食,树上鸟声喧然。长老释行空低着眉头正口颂着楞严神咒,至禅房,问及碧树繁花,是否生动,行空答:春至而万物皆生,树生而虫生,虫生食树,抑其生机,而鸟来食虫,鸟为禽,食虫为天性,如人食五谷,虫灭而树存,万物皆循其理,不可阻碍。问:树春生而秋殒,虫朝生而暮死,可是佛理禅机?和尚拈茶盏而笑,居士请用茶。

  春至树皆生,秋至而树皆老,虫蠹刀斧加于树身则病,岁至而树枯为死, 自然界都免不了这一轮回,只不过树的生年长于人、禽、兽、虫豸,古时大椿树寿五千岁而死,释迦佛也要经历肉身的寂灭这一关,是循自然之理,无人可更改。

  时池中莲叶方出,拳拳欲展。水中清寂,鱼自由来往。一僧正在庭前翻晒厚朴、黄连、金银花,方悟,原来僧家也要生病的。

  三、吃斋

  寺中斋饭十分简单,因为我们的到来,行空吩咐多加一些菜。多为芋子、土豆、青笋、豆角和南瓜,加了一些菜为素油煎豆腐、麻油拌马兰头、素煸香菇、金针菜,外加一个什锦素菜煲。雪白的米饭,我们吃完了,行空拿了小半截馒头,将碗碟底擦了一遍,然后吃下馒头。那碗如洗过一般干净。行空说:佛家首要就是惜福,五谷为天地所献,十分不易,寺中所有菜蔬均自种植,唯米面外购。豆腐为斋中珍品,味有十方五服之妙,色如雪霜,食之如琼浆,五腑内脏之气,长食使人气平心静。

  僧家过午不食,新来沙弥在晚课前还可以吃一点干粮,而灶炊是不燃的,只能冷食,配点开水,十分清苦。我们是外方客,自然不在此例,行空特地交待膳房在傍晚开厨为我们做饭。又是那些素食,多了一个香菇芹菜汤。我等不敢造次,把所有食物一扫而空,竟也觉得腹中盈实,神清气爽。

  平时肥饴甘腻的,并不觉得豆腐和寻常蔬菜的妙味,为何来寺中却倍觉甘芳无比,大概还在于一个心气吧,尘世中,就是吃尽山馐海错,还是觉得人生无味,因为心气浮躁也。在静谧处,闲淡时,喝白开水,也是有味的。于是想起弘一法师,在抗战最困难的时候,吃起山上野菜来如啖珍馐一般。朋友弟子来看望他,见他一天只食一碗稀粥,甚为心痛,就凑钱买了一些大米和白面来,法师说罪过罪过,非己之劳而得食,有损福德。那些发霉的干菜,法师食之不厌,令观者动容。

  四、烹茶

  行空喜茶,山后有一泉,终年不竭,行空取泉烹茶, 日日如斯。行空及寺僧自己在山上开垦茶园,采茶而焙,留自饮及待客。

  泉贮于一瓦缸中,遮以竹笠,禅房外立一泥炭炉,一瓦罐,一蒲扇、一地席,数只茶盏,为黑釉建陶,不知年月。晚课后,行空招我等到禅房待茶。一僧取来新汲泉水,清洌无比,取半瓢入茶铫中,添炭薪,加火,扇火。少倾,铫中水响,铮铮纵纵如泉沥,继而大沸,喧然如水响,熄火,倾入茶盏中,盏中茶叶翻涌如浪尖之舟。继而香起,色开,禅房里漾起一股清香,空气舒和,闻茶味而兴起,捧盏如牛饮,甘芳而滑,有石味、茶味、水味,茶尽而喉有余泽,有竹味,似幽兰。再冲一泡,饮罄,再冲,如此三四巡,后背已有津津汗出,毛孔隙里透出气来。

  昔时黄檗禅师喜欢茶,竟亲自访遍名山,讨得各地名茶回来,一部分是茶苗,一部分是茶叶,禅师与武夷弘光禅院的道济禅师结为莫逆之交。一年两次来往于武夷与闽都之间,武夷以岩茶而名,陆鸿渐的《茶经》里说:茶以烂石壤为圣,武夷山为丹霞地貌,山多为红壤,烂石壤即红砂壤风化之后形成的赤芝色土壤,不粘结,松散如沙,水可及而不可浸,茶喜红壤。此茶有三种妙处,一是叶厚硬而小,不似铁观音茶,肥厚如中年妇态,二是叶边焦红,所谓“金叶红镶边”,味滋厚而甘冽,最耐久冲泡。

  寺后多有老茶树,蟠曲虬折如罗汉扬臂,或如静伫,或如痴颠,万千气象。茶树离离,如不凋之宝树。行空指茶园说:茶是禅中最味,参得茶禅,则万机皆通,不可一日无此物入喉中。昔日大师珍惜茶树,西去之前,吩咐寺中弟子,一年须植茶一株,以示纪念。此茶园中已过万株茶树,蔚然之气,如禅师常在。

  寺门外一碑偈,字迹漫漶,唯一茶字清晰,有生风之态,言出自黄檗僧之手。

200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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